爱一个人可以卑微到尘埃里，然后开出花来。

去一个小巷的茶楼里喝茶，在楼梯转角的地面上，看到一束光落下来，落成了这些文字，还有张爱玲的名字。

这是茶楼老板的设计，不经意中被碰着了。想走过去，让那光、那文字落在自己的身上，但又怕打扰它们——文字与光亮融合在一起，就像是卑微的尘埃里开出的花，静静地，无声胜有声，美得让人心颤。

分明地，这就是张爱玲给予读者的“感觉”之一，而它背后的故事却是幽暗悲催的。

“悲催”是一个网络词，据说起源于先秦丧服文化，是“悲衰”的音译。衰通“缞”（cuī），是丧服名，可以引申为披麻戴孝的样子。现在，用它，大约是指悲惨得催人泪下，表示不称意、不顺心、失败、伤心、悔恨等等意思，看不到了原指中的丧服。

张爱玲的一生其实都披着这悲伤的缞衣，却在被忽视里，成为了灵透、典雅、精微和绮丽。

1920年。上海。一个和其他女孩没什么不同的女孩出生了。她就是张爱玲，父母都有着显赫的身世。父亲张志沂，清末名臣张佩纶与李鸿章女李菊耦的独子；母亲黄逸梵，将门之后，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，广西盐发道黄宗炎的女儿。两人同于1896年出生，22岁结婚时，被称为门当户对、才貌般配的“金童玉女”，但这仅仅是一场外表的华丽。

富家的子弟一旦沾染无良的习气，丰富的物质一般都会让其变得无可救药起来。据说，黄逸梵长得敏感优雅，身材窈窕，高鼻深目，长得有点儿像外国人，这可能来自于祖上有南洋民族混合的成分。她虽出身于传统官宦世家，但在思想上却受到清末民初民主自由气氛的渲染，是位在那个时代里较为开化的新女性。她渴望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，来营建完全不同于祖辈们生活的新世界，与当时的一些社会名流都很熟识。但张志沂却不是这样的，他明显有些守旧，甚至不思进取，有着吸食鸦片、眠花宿柳等让黄逸梵无法容忍的劣习，因此，两人婚后的不和与争吵变得稀松平常，很快便出现了情感的裂痕。

1922年，张志沂任天津津浦铁路局英文秘书，随后将家搬到了天津。这时，张爱玲3岁左右，父母不和应该在她的心里未曾留下多少记忆。1924年，张爱玲开始私塾教育，就在这一年，张志沂的妹妹张茂渊出国留学，黄逸梵以小姑子出国留学需要监护人为由，和张茂渊一起远赴欧洲，将4岁的张爱玲交由姨奶奶看管。

今天的人们无法知晓4岁的张爱玲，和母亲分别是一个怎样的场景，也许她撕心裂肺地喊过一声，母亲回头，却又给了她一个离去的背景；也许正是这声音、这背景才使得张爱玲在日后说：“她不理我，只是哭。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，绿色的小薄片，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。”

母亲离去，还有父亲。漂洋过海的母亲难以唤回和拥有，父亲就在身边，就在眼前，因此，父爱成了张爱玲幼年渴望的存在，但父亲却因为母亲的离去将所纳之外室接到家中，并沉迷于鸦片。无法弥补的爱成了张爱玲生命中最大的缺憾，影响了她的一生。

尽管，张爱玲8岁那年也有过母亲归来的温馨，但她的世界依旧冰冷。她说：“她才醒来总是不甚快乐的，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。” 慢热与漂洋过海一样难以唤回，正是这个原因，让成人后的张爱玲想到了另一种方式的弥补，她说：我嫁人，就必须要嫁比我大十五岁以上的老男人。

“老男人”是谁？分明就是童年中的父亲。

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，都是百无聊赖中的生成。7岁时，张爱玲就开始写小说，12岁开始在校刊和杂志上发表作品，至23岁时发表小说《沉香屑》，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，并在其后一发而不可收拾。1933年底，上海《天地》杂志发表了张爱玲的《封锁》，让一个年长她14岁的男人走入了她的生命。这个男人就是胡兰成，一个在汪伪政权做汉奸但多少有些儒雅的男人，一个已经有了妻室但却在女人问题上多少有些贼心不死的男人。

据说，在1944年春末的一个下午，无事可做的胡兰成躺在藤椅上顺手翻开了载有《封锁》的《天地》，一口气读下来，他的心犹如被一道闪电温柔击过，在阵阵被麻醉般的颤栗里，进而被一种仿佛是从未有过的美撞入了灵魂，忽然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：“多美的女神啊！”

随后，胡兰成通过杂志主编那里得到了女神的地址，开始写了一封动人的情书给女神，而正是这情书将他作为男人心中原始的征服欲给激活了。他想象着他与女神一起谈文学，拥抱甚至接吻的美丽场景，开始约女神见面。开始时，女神并不吃她这套，让他的情书没了动静，他亲自拜访也没能敲开女神之门。于是，他又写诗写情书，并将诗与情书一起塞进了女神的门缝。

见面，由此如愿以偿。收到那些被夹扁了的诗和文字，张爱玲急急地约见了胡兰成。但她却让胡兰成失望了，原因是，她“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，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。一副幼稚可怜相，待说她是个女学生，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”。

即使如此，胡兰成依然高谈阔论，在幽默风趣中让张爱玲静静地仰视和倾听了他5个小时。

恋爱由此开始，张爱玲说：“整夜整夜地说话，才握着手，天就快亮了。”激情难却，她认为自己找到了传说中那个可以给自己一生幸福的男人，心里是欢喜的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。胡兰成说：“我是有妇之夫。”她说：“我不在乎。”胡兰成说：“将来日本战败，我必难逃一劫。只能隐姓埋名，东躲西藏。”她说：“那时你变姓名，可叫张牵，或叫张招，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。”

爱情，成了让一个女人变成了赌徒。传说中的那个男人因此顺理成章地写下了他们的婚约：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，结为夫妇。愿使岁月静好，现世安稳。

其后，张爱玲对胡兰成说：“你这个人，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，像个香袋儿，秘密的针线缝缝好，放在衣箱里藏藏好。” 显然，她并没想到自己不过自己不过是胡兰成众多女性中的一个，即使因为汉奸身份不得不东躲西藏，但依然风流快活，先是与与汉阳医院护士周训德恋爱，后又与同学父亲的姨太太范秀美私结夫妇同居。

爱不允许眼里掺沙子，胡兰成对此却不在乎，最终让他和张爱玲的情感经历成了受不起——1946年，他来到上海和张爱玲同住一宿，将与范秀美的事据实告诉张爱玲，二人发生争执。其后，他回温州，很快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：“这次的决心，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。你不要来寻我，即或写信来，我亦是不看的了。”同时，张爱玲还为他奉上了自己辛苦存下来的30万元稿费，是一个女人辛苦码字的体温，也有着对他风流成性的同情。

童年缺失的父爱，没有在比自己年龄大的“老男人”的爱情里找回，但张爱玲并没有因此而死心。1955年秋，她乘“克利夫兰总统”号邮轮赴美国。1956年2月，搬到纽英伦州，遇见了美国剧作家赖雅。赖雅要比张爱玲大近30岁，1956年，他们结婚时，张爱玲36岁，赖雅65岁。

赖雅在文学上没有多少建树，只是年轻时穿着入时，看起来像个帅哥。之所以能与张爱玲产生“忘年恋”，也是因为初识时能谈到一起，谈文学，谈文化，谈人生，谈阅历，越谈越投缘。赖雅说，他们大约是当年3月初识的，经过一席长谈，张爱玲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。之后的两个月，他们的关系神速发展，5月，就“去小屋，一同过夜”了。8月，结了婚，从相识到结婚只用了半年的时间。

赖雅很穷，他说他之所以能和张爱玲结婚是因为在当年7月时，张爱玲告诉他，她怀了他的孩子。他说，这事儿我得有些责任，何况张爱玲还是一个厚道贤良的女人，“我要张爱玲打掉孩子并向她求婚”。

“老男人”的魅力在张爱玲那里变得很神奇，结婚后的9月30日是张爱玲的36岁生日，家里来了讨债的，他哄走了他们，给张爱玲做了一顿饭菜，还带张爱玲去看了场电影。甜言蜜语，让张爱玲在影院里笑出了眼泪，还说“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”。

自此，赖雅成了张爱玲精神上的“有力的锚”，但在物质上，他离不开也更需要张爱玲这个“有力的锚”。婚后仅两个月，赖雅中了风，其后年老多病，张爱玲一直为他拼命挣钱。在他生命最后的两年，一直瘫痪在床，大小便失禁，全由张爱玲照料。

1967年，赖雅去世，时年，赖雅76岁，张爱玲47岁。其后，张爱玲移居洛杉矶，像幽灵一样独自离群索居，穿用纸做的衣服，经常闭门谢客，生活极其简单，一个烧饼可以吃上两天。在这样孤僻的状态下，张爱玲度过长达20多年的幽居生活。

据说，有人曾在张爱玲晚年时拜访过她，见她骨瘦如柴，面壁而坐，像是念佛语，细听才听到她说：“对不起！慢待您了，真有点不好意思！请您理解，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。来日，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，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！”

门缝？张爱玲理解了自己的母亲，更是看透了婚姻中的某些男人。

据说，黄逸梵曾经有过一双让自己很不满意的小脚，作为那个年代里的新女性，她认为缠足之辱是自己一生中最疼痛的记忆，但正是这双小脚载着她走遍千山万水。

都说脚印是人生的私章，黄逸梵的脚印让张爱玲的童年拓满了不幸，但是，父亲呢？

1995年9月，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去世，终年75岁。我们现在读她，其实是在读她的童年以及童年在她人生中留下的那些“通感”，很悲缞，可以是她给胡兰成最后的银两，也可以是她为赖雅拼命挣钱，养老送终。

生命科学家告诉人们，婚姻里，应该是寿命较长的女人年龄略大于男人，而不是男人的大于女人，只有这样才可能白头之终。“老男人”在张爱玲心中不过是一个爱的梦，醒了，什么也都就没了。再秘密的针线缝缝好、放在衣箱里藏藏好，也没用。